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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生活的姜阿姨今年70歲。

二十多年前，她得了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一度嚴重到雙膝融合，還坐了兩次輪椅。

2012年，美國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表示，40歲到59歲之間的女性抑郁率最高。

在與疾病纏斗的日子里，她嘗過各式傳統(tǒng)治療與江湖偏方、吃盡苦頭，患上了中度抑郁，伴隨她的還有將近二十年的重度失眠。

在丈夫的悉心照料和鼓勵下，困擾姜阿姨半輩子的關節(jié)炎終于有了好轉，抑郁失眠的情況也在持續(xù)改善。以前她總覺得，多活一天算一天，而現(xiàn)在，古稀之年的她好像真的看到了曙光。

01、病痛讓一切跌入谷底

1996年5月的某一天，天氣又悶又熱，我剛結束單位里的一場排球友誼賽。下班回到家，像往常一樣把手泡在水池里洗菜。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雙手的手指腫脹僵硬，還隱隱作痛。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RF（類風濕因子）呈陽性，懷疑是風濕性關節(jié)炎，給我簡單開了一點藥。

吃了幾個月的藥，腫脹和痛感一點都沒消除，我又專門掛了專家號復查。那個專家醫(yī)師拿著血檢報告，告訴我尿酸有459，偏高，應該是痛風。我雖然對指標也存疑，但心想，專家號應該不會出錯的，便回家吃醫(yī)生開的痛風定膠囊。

沒想到，身體上的酸痛腫脹完全沒有緩解，反而越來越嚴重，一雙腿像被灌了鉛，從臥室到客廳的距離，我挪步都費勁。尤其到了晚上，疼痛加劇，我只好每隔5~10分鐘就換一個睡姿。

我丈夫第二天要上班，我怕影響他，翻身時就盡量慢一點輕一點，當然了，這樣的結果就是疼痛會更劇烈。

后來，又復查，才再次確診是關節(jié)炎，那會兒，我的關節(jié)面已經出現(xiàn)了下翻和軟組織嚴重腫脹。一些親戚朋友勸我，西藥副作用大，搞不好會損壞肝功能腎功能什么的，我就開始接受中醫(yī)治療。家里的墻壁貼滿各種偏方，廚房成了藥材倉庫，終日彌漫著中藥的澀味。

幾年里，我又做了針灸，蠟療水療各式理療，吞了數(shù)不清的粉末和藥丸，疼痛依舊沒有控制住。但我沒有意識到，病痛讓我的精神狀態(tài)也出現(xiàn)了異常。

因為全身都是游走性的疼痛，我越來越睡不著覺，有時干脆就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靠著，正好也不會影響我丈夫休息。我不記得就那樣度過了多少個無力的夜晚，就那么看著窗外的天空一點點地亮起來。

絕望的一天，又開始了。

02、比藥更苦的是這樣活著

睡不著覺，腦子就會不受控制地想很多事。

說實話，女兒已經成家，女婿對我們也好，我都這把年紀了，人生也沒啥別的指望。可漫漫長夜，我仍止不住的害怕，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耳朵里仿佛一直有個聲音說，要不去死吧，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死了就好了，也不疼了，也不拖累別人了。

又過了幾年，我的雙膝關節(jié)骨融合，膝蓋里都是積液，只能坐輪椅。從那以后，我的生活就被圈在了床上和輪椅上。

我不愿意麻煩女兒，又不想再多花錢請護工，照顧我吃喝拉撒的活就落在了丈夫身上。伺候一個人并不輕松。他需要每天給我翻身、喂飯喂藥、端屎端尿，像照顧孩子一樣照顧我。時間一長，我于心不忍，不想給他增加負擔，不敢多吃喝，體重下降了20來斤。

有一回好像是梅雨季，家里的地面上都是潮濕的水汽，我丈夫正收拾屋子呢，一不留神腳下就打了滑摔在了地上。他也花甲的年紀了，坐那兒半天沒起來，一定特別疼。我真的看不下去了，只好別過頭拿起手邊的中藥，大口大口喝下去。

真苦，嘴里的藥和這樣活著，都太苦太苦了。

幾天后，我發(fā)現(xiàn)桌上擺著一把拆快遞用的美工刀。刀刃那部分留在外面，明晃晃的，那一刻，我好像魔怔了，慢慢把輪椅挪到桌子旁邊，拿起了那把美工刀，很慢但很用力地在手腕上劃了一道，血馬上滲了出來。

不知何時，丈夫突然從身后將我一把抱住，刀被他扔出老遠。丈夫氣狠狠地瞪著我，說，你這是干啥子嘛？！我整個人劇烈顫抖起來，“我很難受……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

連續(xù)多年積壓的絕望情緒像打開的閘口，全部傾瀉了出來。

“我夜里一分鐘都睡不著，偷偷吃安眠藥也不管用。”，我短暫停頓，想平復一下情緒卻止不住地流淚，渾身發(fā)抖，只好一邊抽泣一邊說：“白天覺得好累，卻依然睡不著，反應也變得遲鈍，燒個水煮個飯都忘記摁開關。見你要出門上班，就擔心你會不會出意外，我已經這樣了，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覺得一切都完了啊。”

說完這些，家里陷入一片死寂。丈夫嘆了口氣，說，沒事的，改天再帶你去看看睡眠科吧。我呆坐在輪椅，淚眼模糊地凝望著陽臺的落地窗，天光明亮，我卻覺得屋子格外陰暗、冰冷。

不過，時間長了，我漸漸意識到自己不僅僅是簡單的失眠——我有時會非常激動，還總擔心廚房正在熬制的中藥，幾乎每隔一分鐘就要去看一次。

后來，我的膝關節(jié)做了手術，可以暫時不用坐輪椅。但我每天晚上從丈夫下班，進門到吃飯再到洗漱，一直揪著他問這問那，完全處于亢奮狀態(tài)。漸漸的，事情開始朝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我每天逼自己去上十幾次廁所，怕自己像以前坐輪椅時那樣失禁，即便我并沒有尿意；也總是買各種保健品給丈夫吃，甚至強迫他跟我一起喝中藥“補身體”。

03、陪我走過將近半個世紀的人

我丈夫是個脾氣極好的人，面對我的喜怒無常和各種情緒的狂轟濫炸，他倒沒覺得有什么，女兒女婿偶爾回來看看時受不了了。

最后，丈夫和女兒女婿帶著我去了醫(yī)院的精神科。

一連好幾家醫(yī)院都沒能給出準確的診斷，只把我的病情描述為神經衰弱引發(fā)的中度抑郁和躁郁且伴隨著自殺傾向，除了藥物控制，更重要的是情緒調節(jié)和身邊親人的陪伴。

醫(yī)生說，你自己經常服用的安眠藥是舒樂安定（艾司唑侖片），主要作用是抗焦慮，藥性較小，可醫(yī)院也不能再繼續(xù)開大劑量了，頑固性失眠以及其他疾病衍生而出的抑郁癥，想要完全恢復，很難。

“因疾病衍生而出的抑郁癥”，我反復回想醫(yī)生說的話。

我和丈夫都是知識分子，但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受教育程度再高，也會覺得精神類疾病，就是“腦子壞了”。我有時怕自己控制不住，也怕別人厭棄，都會和身邊的人說上一句：“不要怪我，我是生病了?！?/p>

漸漸的，我成了當時醫(yī)院里唯一一個去完骨科看關節(jié)炎，又馬上去精神科看抑郁癥的人。由于常年風濕和失眠，我的心臟跳動有時高到了每分鐘200~300下，不得不去做射頻手術。住院了，又繼續(xù)“害怕”：害怕針，害怕藥，害怕病房的燈光，害怕整夜的安靜，也害怕清晨開始查房的吵鬧，我甚至害怕哪天孩子們和丈夫再也不來了。

有一天，丈夫抱著筆記本來了病房，說，里面都是你之前說想看的電影，我都給你下載好了?！鞍?，是嗎？好呀！”我高興的坐在病床上手舞足蹈，像個兩三歲的小孩子。當時我的余光瞟了一眼丈夫，他的眼圈紅紅的。

沒過多久，他說去找大夫問情況，我趁他不注意悄悄跟了出去，發(fā)現(xiàn)他在走廊盡頭的窗戶那和女兒打電話。“抑郁這東西就像一個黑洞，你媽媽不僅被關節(jié)炎控制著，還被困在這個黑洞里。你倆別操心了，我才是那個站在黑洞邊上拉著她、陪著她的人?！?/p>

掛完電話，我清楚地看見丈夫在人來人往中，哭了起來。

“我每天都想死，但我丟不下你。”“我對不起你，我成了你和孩子的負擔。”“唯一讓我活著的理由，就是我放心不下你啊?！薄?/p>

這些都是我情緒失控時對丈夫喊過的話，而看見他哭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區(qū)分同情、心疼和愛，是最無意義的事。

一直以來，我的情緒都比丈夫更顯露一些，我情感豐沛，高興了就笑，難過了就哭出聲。他不是的，平日里他話不多，看起來笨笨的，沖我最大聲的說話就是我拿美工刀那次，他是真的急了。

我倆是通過“組織介紹”認識的，在部隊辦了簡單的婚禮。此后的日子里，轉業(yè)，進新單位，生了女兒，撫養(yǎng)她長大。

我從1996年就得了類風濕性關節(jié)炎，家里也花光了幾乎所有積蓄。丈夫為了給我看病，退休了還接受返聘繼續(xù)上班。

得了抑郁癥后，我就老叮囑他：你可千萬不要得抑郁癥啊。他經常寬慰我“沒什么，有病了咱們就去看，我給你看”。他也不再放任我一個人在客廳呆坐著，而是拉著我的手睡覺。

雖然，我覺得丈夫生活簡樸到幾近寒酸，也不善應酬和交際，總是上不了臺面。仔細想想，我們一起攜手走過了40年，共同度過了人生的許多階段。

他是我的枕邊人啊，他都沒有放棄，我也不能。

04、古稀之年，我感受到美麗，感受到愛

2012年，一個醫(yī)生和我解釋說，引起關節(jié)炎發(fā)病的“元兇”是一種名叫“腫瘤壞死因子”的炎癥因子，它能引發(fā)關節(jié)滑膜炎、活化破骨細胞造成骨破壞和關節(jié)畸形。他建議我使用一種生物制劑來抑制腫瘤壞死因子。

在我們當?shù)兀@種藥沒有納入醫(yī)保，一針810塊，我心疼錢，這時丈夫站出來說：“好歹試試吧，都折騰這么久了，只要有用，再貴也花?！?/p>

他這么說的時候，右手握著我的雙手，左手扶著我的肘部。那種篤定和力量，連著他的體溫，一直傳到了我心里。

今年是我用生物制劑的第八年，關節(jié)炎已經明顯好轉了，病情漸漸控制住，人也慢慢胖了回來，生活一點一點地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一切來之不易。

患關節(jié)炎多年，我失去了很多樂趣，也把大部分開銷都用在了治病上。有一天好像是圣誕節(jié)還是平安夜，丈夫陪我去發(fā)廊做了頭發(fā)，還給我買了一件棗紅色的金絲絨裙子。在商場試穿的時候，導購一個勁的夸我，哎呀阿姨你穿這身太好看了，顯得氣色很好呢。

對，就在那面鏡子前，我像是找到了另一平行時空中的自己——在那里，我身體健康、自信美麗。

我想把切切實實的、可感可觸的生之時間控制在自己手里，讓每天都充滿希望。

因為年輕時，我一直喜歡運動，退休后想充實自己的生活，丈夫就鼓勵我去學了木蘭拳和舞蹈，還替我張羅組建了一個業(yè)余的老年模特隊。有時會上臺表演，服裝這塊，丈夫會挑那種喇叭袖的，“你現(xiàn)在就肘關節(jié)有點彎，這樣遮一遮，別人就一點都看不出來啦。”

今年夏天，我去醫(yī)院的心理科復查，欣喜地告訴醫(yī)生我的變化。聽完他說，阿姨，您古稀之年還有幾個喜愛的運動項目可以去實踐，多好啊。

你說，一個人的愛能拯救另一個人嗎？他們作為心理醫(yī)生其實最清楚。每一種難以根治的疾病，都是病人與自我的缺陷不斷斗爭的過程。

在我治療關節(jié)炎的記憶中，有些病人的精神氣是跟著身體一起垮掉的。他們有的迫于巨額治療、康復費用，有的因為常年奔波就醫(yī)、耗盡精力，不見病情好轉，陷入精神危機。

有人把抑郁癥患者比作仙人掌——跟這個世界總是有些距離感。我想，愛的力量，并不在于讓人痊愈，那是藥物和大腦神經中樞做的事。

愛的力量是讓人覺得世界輕盈，而自己有力，我可以一把托舉山石，但要小心翼翼地抱住你。

中秋節(jié)那天正好是我70歲生日，我們模特隊有演出。我和幾個老友在后臺拍照，丈夫在一旁笑眼盈盈地和別人說：“我太太年輕的時候就很美呢。”

這樣的話，我還想繼續(xù)聽。那些動容，那些年月，那些不離不棄的細微瞬間，都在閃光燈和歡聲笑語間，被淚水沖刷的無比清晰。

為保護患者隱私，細節(jié)有模糊處理，文中人物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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