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秦檜在37歲以前,算是個“愛國青年”。
他年輕的時候,生活并不容易,為了養家糊口,做過私塾先生。考上進士后,任太學學正(正九品)。
靖康元年(1126年)金兵打到開封城下,朝野上下多是屈身求和的呼聲。秦檜是主戰派代表,堅決反對議和,他慷慨陳詞,三上章辭,言辭懇切,力主抗戰到底。
靖康二年(1127年),金兵攻破開封,將徽、欽二帝廢為庶人,提出立傀儡張邦昌為帝。秦檜上書乞求留存趙氏,這一舉動觸怒了金人,秦檜全家同徽、欽二帝一起被押往北方。
建炎四年(1130年)十月,秦檜攜妻眷南歸,戲劇性地成為南宋主和派領軍人物。
之后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秦檜與偏居茍安、匿怨忘親的高宗趙構沆瀣一氣,一心議和,打擊主戰派,謀奪武將軍權。
紹興十年(1140年)六月,抗金形勢一片大好,舉國上下群情激昂,秦檜力主搬師,連下十二道金牌,逼岳飛撤兵。
然后為了滿足金兀術的和議條件,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岳飛于風波亭。
從此,中興之日,再無可待。
秦檜也被《宋史》收在《奸臣傳》一欄里,被后世唾罵,遺臭萬年。
02
秦檜在被俘的那三年里究竟經歷了什么,他一直諱莫如深。
但在被俘前后,他對金朝的態度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這卻是一個事實。
金庸名著《連城訣》里有一個角色叫花鐵干,也有類似經歷。
這個人原本是江南武林正派豪俠,結果在藏邊雪谷被血刀老祖利用,失手殺死了結拜兄弟,又親眼目睹另外兩個兄弟一死一殘。
在與世隔絕的雪谷中,他人性中的陰暗面徹底暴露,直接蛻變成一個卑鄙小人。
秦檜和花鐵干都是在經歷巨變后,出現了人格變異,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03
我們先來看一下秦檜。
金兵攻陷開封前,秦檜的作為很符合中國傳統士人的標準。
他也力主抗金。
欽宗曾派張邦昌為河北割地使,并命秦檜為屬官,一起處理割地之事。秦檜認為割地與自己力主抗金之本意相互矛盾,非他本心,于是三次上書要求辭去這一職務,態度堅決。
欽宗在延和殿召百官商議對策,范宗尹等七十人同意割地,秦檜等三十六人不同意。
《宋史》記載,徽、欽二帝被廢后,金人授意百官推立張邦昌為傀儡皇帝,大部分官員都不吭聲,秦檜親筆寫了一份狀子,請求金人保存趙氏宗室,并直言張邦昌在徽宗時即專事宴游,黨附權奸,蠹國亂政,導致社稷傾危。
但這篇議狀,顯示出秦檜對金朝態度發生了變化,此時的他已有做金國藩臣的想法。
也因為這份議狀,秦檜全家跟徽、欽二帝等眾多宗室俘虜一起,被金兵押解前往北方。
整體而言,金兵攻陷開封前的秦檜仍然在堅守中國傳統士人的氣節,懷抱以天下為己任的雄心,強調獨立的人格,以不畏生死為榮,努力承擔對國家民族的責任。
但金兵入侵后的景象異常慘烈,估計遠遠超出了秦檜的想象。
開封淪陷后,徽、欽二帝俯首稱臣,極盡奴顏卑膝;金人漫天要價,二帝大肆搜括金銀,割地賠款;金人索要少女一千五百人以充后宮,開封府瘋狂掠奪婦女,欽宗甚至拿自己的妃嬪抵數,女子被整車整車送入金營;欽宗前往金營談判餓著肚子被囚禁在一個四面漏風的破屋中,強顏歡笑地陪金人看球賽;百姓無以為食,風雪不斷的冬天,吃樹葉、貓、犬,割餓殍,疫病流行;吏部侍郎李若水堅貞不屈,被金人割裂咽喉,斷舌而死;官員、百姓被逼死、餓死者甚眾……
后來,徽、欽二帝等俘虜被分為七批押解北上。
被擄去的還有宋廷各種禮器、古董文物、圖籍、宮人、內侍、倡優、工匠、百姓共十余萬人,史稱“靖康之難”。
在北上途中,燕王趙俁餓死,盛尸于石槽中,露出雙腳,后被焚化;夜晚宿營,欽宗、祁王、太子等人手足捆綁在一起;官員張叔夜絕食而死;眾多帝姬、王妃、宮女被金兵奸淫致死;跪拜金太宗時,除帝后外,宗室婦女皆需袒露上體,身披羊裘,像羊一樣被人牽著,朱皇后不堪污辱,投水而斃;過半人死于途中……
而被封為昏德公、昏德侯的兩個大宋皇帝只知道長吁短嘆,抱頭痛哭,一心期待高宗趙構能來救回自己。
我們并不知道,這些事情對秦檜的內心有多大的沖擊,但據說被俘后他深得金人賞識。
金軍主將完顏宗翰曾賜予他錢萬貫、絹萬匹,而完顏宗弼也就是電影《滿江紅》里給秦檜寫密信的那個金兀術也曾宴請過秦檜,當時與會的都是金朝顯貴。
秦檜南歸后,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投降派,他沽名釣譽,一心乞和,殘害忠良、禍國殃民。
我猜,他的這個變化大概率是在被俘初期發生的,就像花鐵干。
04
花鐵干是個虛構人物,但是很有代表性。
他原本是江湖豪俠,人稱“中平無敵”。
黑化前的他并不像岳不群那樣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多年來行俠仗義也屬真心。
《連城訣》原文寫道:“他為人雖然陰狠,但一生行俠仗義,并沒做過什么奸惡之事,否則怎能和陸、劉、水三俠相交數十年,情若兄弟?只是今日一槍誤殺了義弟劉乘風,心神大受震蕩,平生豪氣霎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再受血刀老祖大加折辱之后,數十年來壓制在心底的種種卑鄙齷齪念頭,突然間都冒了出來,幾個時辰之間,竟如變了一個人一般。”
誤殺義弟后,花鐵干又親眼見到義兄慘死,被嚇破了膽,直接變成一個卑劣小人。
黑化后的他屈降于血刀老祖,滿口諂媚之語。為了活命,他吃掉了結拜兄弟的尸體,還想吃掉男主和兄弟的女兒。從雪谷逃出后,為避免真相暴露,他不惜造謠污蔑男女主的清白,是個純純的大反派。
秦檜和花鐵干的相似之處在于,前期兩人都是正統觀念中的好人,甚至都有著比較高的超我水平,都按照理想化的道德標準行事。
受刺激之后,原本并不堅實的超我系統崩潰,本性中懦弱、野蠻、自私、卑鄙的部分噴薄而出,人格徹底蛻變。
05
人為什么會在極端環境下,發生性格的變化呢?
其實這也許并不是一種心理疾病,它更像是一種心理功能的不完善。
這倆人初期的正直更像是一種被教化的結果,那些高尚的東西似乎并沒有與他們真正的核心人格相融合。
美國心理學家科爾伯格曾經提出人的道德發展分為六個階段:懲罰與服從的定向階段(避罰服從)、樸素的利己主義定向階段(相對功利)、好孩子定向階段(尋求認可)、維護權威或秩序的道德定向階段(遵守法規)、社會契約的定向階段(社會法制)、普遍的倫理原則的定向階段(普遍倫理)。
這六個階段是順次發展的。
從道德發展六階段理論來看,秦檜和花鐵干的黑化前人格都像是處在“好孩子的定向階段”和“維護權威或秩序的道德定向階段”之間。
也就是說他倆人能夠意識到道德與秩序的存在,為了獲得認可,他們按照社會道德標準行事,也會努力維護權威和規則。
但這種水平的人格并不穩定,它是外控而非內控的。
他們對外部標準的認同主要是基于生存的需要,而不是內在核心人格的升華,基礎并不牢固。
在新規則出現后,這些表面的、極為脆弱的價值觀便快速崩塌,新的秩序被迅速接受,隨著徹底倒向新的權威,他們也會成為新秩序的維護者。
說白了就是哪里有利往哪里去,缺少真正的態度與原則。
06
心理學家齊爾曼(Dolf Zillmann)曾提出一個叫做興奮遷移(Excitation Transfer Theory)的理論。
他說,個體對于對身體和心理具有重大意義的刺激性情境會做出情緒反應,這種生理喚醒只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才會逐漸消退。這個時候如果經歷連續的負性事件或者刺激性事件,造成負面情緒不斷產生無法得到疏解和釋放,內在情緒容器裝不下了,溢出來就會導致自我控制和行為的越軌或者犯罪行為的發生。
與此類似,美國學者亞伯拉罕森(Abrahamsen)提出過一個人類行為公式:
C=(T+S)/R
C:行為
T:個人動機強度
S:外界誘惑/壓力
R:心理抗拒力
其中:
個人動機T:有很多種,如渴望被理解、高物欲、高性欲、仇恨的釋放、報復等,強度越強T值越高。動機會受到負面情緒的影響,心理結構越不完善就越無法調節負面情緒,T值就越高。
秦檜的T最初應該是活著,后期演變成對南宋正義之士的嫉妒、怨恨、以及無時不在的恐懼。花鐵干的T最初也是活著,后期演變為對惡形暴露的恐懼,中間可能還夾雜著對陰暗心理多年壓抑的釋放。
外界壓力S:重大打擊或是外部事件導致的負面情緒,會使得S值高到爆表。
對秦檜而言,S是遭受虐待、侮辱和死亡,對于花鐵干而言,S則是慘死和死前虐待。
心理抗拒力R:也就是一個人的心理穩定度。心理結構完善的人會通過心理調節機制去消除負面情緒或者讓負面情緒停留在潛伏狀態,R值就很高。心理結構不完善的人因為自我調節功能不夠,導致R值很低。
明顯,秦檜和花鐵干的R都不太夠。
當(T+S)超過R特別多時,發生犯罪或越軌行為C的可能性就特別高。
07
我們每個人都會在極端的壓力下情緒崩潰,但問題在于,每個人隨后的選擇是不同的,這體現出人格的差異。
欽宗趙桓的原配妻子朱皇后艷麗多姿,被俘后經常受到金兵的調戲。“牽羊禮“之后,被要求沐浴更衣,接受金兵的凌辱。朱皇后不堪污辱,投水身亡。
宇文虛中受命入金,被金人扣留。金人強行授官給他,宇文被迫接受。金人要求秦檜將宇文的家屬送到北方。宇文托人轉告秦檜,希望南宋謊稱自己全家為賊人所擒。秦檜怕得罪金人,更擔心宇文阻撓和議,堅持將宇文家屬全部送往金國,一人不留。紹興十五年(1145年),宇文聯合七十多人,欲劫殺金熙宗,并在事前密告南宋,請求配合,秦檜扣下不報。事情泄露,宇文全家百口俱遭毒手。
人在不安全的情境下,會進入高接受度狀態,再加上負面強刺激,價值觀會發生巨大改變,這原本是人性的必然。
但同樣情境下,有人選擇堅守底線,以死相抗,完成人格最后的升華,有人賣身為奴,把靈魂交給撒旦,在反人類的道路上一路狂奔。
人性使然無法成為所有事情的借口,不然確實與禽獸無異。
秦檜遭千年唾罵,千年不夠,他應該萬世托生成蚊子,被每一個看到他的人輪番打死。
岳將軍千古,我們懷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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